女王崩逝，大英危矣

作者：柳展雄，关注新兴行业，《新京报》《经济观察报》专栏作者

昨天，英国出了一桩大事情，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因病在苏格兰巴尔莫勒尔堡离世，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英联邦。

听到消息后，我很多熟悉国际关系的朋友，第一反应是猜测英联邦认不认新君查尔斯国王。

名义上，英国国王不只是岛国不列颠的国王，还是英联邦的首领、包括澳大利亚在内的16个国家的共同元首。新上任的查尔斯声望不高，要是澳大利亚等国不认他的王位，那大英的面子就挂不住了。

伊丽莎白二世在位期间，已经有国家一个接一个退出英联邦，比方说在去年，太平洋岛国巴巴多斯脱离英联邦，选出了自己的总统，不再尊奉女王为元首；而目前加勒比岛国牙买加，也正在启动脱离英联邦的程序，改为共和制国家。

不过澳大利亚等重要国家，还是给女王留面子，只要一天伊丽莎白活着，澳大利亚就一天认她是女王，但是现在伊丽莎白死了，后面发生啥，就不敢想象了。

要是苏格兰再凑热闹，发动公投独立，那就乱成一锅粥了。

在法律上，苏格兰上次公投失败，再进行一次投票很困难了，但是苏格兰人意志特别坚定，铁了心，也并非没可能。

一些媒体说，大英帝国日落西山了，今不如昔。这个月全球经济数据出来，英国的GDP已经不如前殖民地印度。

麦肯锡公司首席执行官Bob Sternfels还预测说，印度将成为世界未来的人才工厂，未来是印度的世纪。

那么，英国还有没有前途，还能不能维持老大帝国的台面呢，我就详细展开讲讲。

1

二战后的英国，实行的是三环外交战略，即英美特殊关系，欧洲一体化，与英联邦国家的合作。

英国数十年来小心翼翼保持平衡，既要跟印度加拿大前殖民地经贸合作，又不能在欧盟面前摆出帝国的架子。

对付前殖民地，英国也是既有怀柔又有威慑。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面对全球左翼运动，伦敦允许民族独立，向民族主义者让渡权力，同时把旧有的贸易和生产的经济优势牢牢掌握在手里，英镑仍然是多数前殖民地的流通货币。有空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打打球，搞搞体育和文化交流，组成有56个成员国的英联邦。

丘吉尔的后辈、保守党领袖麦克米伦当上首相后，放话说，要建立“第三个大英帝国”。英国人尤其重视，同文同种的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军事情报共享，经贸深度合作，在1960年代英国所有进口产值的1/3来自英联邦。

伦敦准备加入欧盟的前身欧共体，在谈判桌上还搞了个骚操作，麦克米伦内阁的官员说欧共体六国太小了，应该扩展为一个更大的工业贸易区，建议把其他欧洲国家和英联邦也加进来。

欧共体六国表示，怕了怕了，我这座小庙容不了大佛。

为了在欧洲有一席之地，大英玩起了分而治之的老手腕。

1960年拉拢奥地利，丹麦，葡萄牙，挪威，瑞士与瑞典，另外组了个好友群，即欧洲自由贸易联盟（EFTA），跟欧共体分庭抗礼。

从策略上，这个招数并不算错，但问题在于EFTA实力欠缺，EFTA七国集团虽然比欧共体多了一个国家，但人口消费市场小于欧共体，地理位置上更加分散，制造业分工上也缺乏互补。

后来，英国见势不妙，率先跑路，加入欧共体。

打不过对方就加入对方，这操作就很骚包。

不开玩笑说，英国加入欧共体，算是极限一换一，以损伤自身帝国团结为代价。英国放弃和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英联邦自治领的贸易优势，来加强跟欧洲国家的合作。

在不列颠岛投入欧洲大家庭后，澳大利亚等盎格鲁-撒克逊圈子小兄弟感到自己受冷落了，跟英格兰不亲了。

作为外交老狐狸，英国对欧盟没有百分百开放，留了一手，坚持不加入欧元区，用英镑。

伦敦和英联邦国家做生意，自己有单独的货币系统。背靠广阔的英镑市场，伦敦坐稳金融中心的位置，尽管英国在二战后失去了帝国时代的政治军事霸权，但仍然握有金融霸权。

2

很多人笑话英国往昔辉煌不再，日不落帝国日落西山，其实换别的人来操盘，也不一定能更好。

要知道，一百年来，美国处心积虑在削弱大英帝国的霸权，在新兴强国的干涉下，还能维持英联邦这个盘子，并不容易。

今天，一些右派朋友喜欢讲盎格鲁-撒克逊兄弟友谊，英国霸权和平转移给美国（在左派那边，事实差不多，就是观点变了，左派讲英美帝国主义狼狈为奸），却忽略了英美冲突的一面。

长期以来，美国跟英国既有合作，也有冲突，还多次擦枪走火。美国有深厚的反帝反殖民传统，要求自由贸易，而当时头号殖民帝国就是大英。

英国有个帝国特惠制，本土不列颠岛跟海外领土产业互补，低关税优惠，而对外国则高筑贸易壁垒。

美国的商人老板，去印度加拿大做生意，处处受限制，对英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恨得牙痒痒。罗斯福的国务卿科德尔·赫尔说，对于世界和平，大英帝国特惠制是一个比任何独裁者更大的威胁。这些美国人直接拿英国当竞争对手，丝毫不掩饰的。

英美是经济上的对手，一些总统因为对英缓和，被骂为不爱国，像克利夫兰总统就被报纸骂为是“服务于伦敦金融巨头的傀儡”。

大萧条期间，胡佛总统出昏招，颁布《霍利-斯穆特关税法》，离不开这个国际大背景。伦敦宣布加强帝国特惠制，限制外国商品输入到印度加拿大，作为回应，美国以牙还牙，抬高关税，出台《霍利-斯穆特关税法》。

后来，帝国特惠制再加上体育文化合作项目，就演变成了英联邦。

今天关于二战史的研究，有个非主流的观点，一些人（既有左派，也有右派）黑丘吉尔，说丘胖胖毁了大英帝国，他正面刚纳粹，耗空家底，没力气压制殖民地的独立运动。如果张伯伦的路线贯彻到底，局势稳了。

如果历史按这个架空剧本推演，二战英德两国没有大打，那么20世纪的地缘政治大戏可能就是英美争霸。虽然双方掀桌子开打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肯定温和太平不了。

在现实世界里，英美确实发生了摩擦。苏伊士危机是一个典型案例，埃及独立后，纳赛尔政府要打土豪分土地，拿走产权在欧洲资本家手里的苏伊士运河。伦敦牵头，带着法国人和以色列人，出动飞机坦克教训纳赛尔。

没想到，艾森豪威尔的共和党政府，跟英国不仅不一条心，而且还要求英法以色列停手。华盛顿当局态度非常强硬，咄咄逼人，美国认为欧洲老牌殖民主义者欺负弱小的第三世界国家。

英国人傻眼了，这啥塑料盎格鲁兄弟友情，老美翻脸的时候不留一点情面。

苏伊士危机以英法撤兵而结束，这是日不落帝国的转折点。经历了大萧条和二战，英国经济大伤元气，再加上美国政府的友军背刺，大英帝国被打回原形，海外势力范围缩水，成为一个小小的岛国。

伊丽莎白女王登基，接手大英帝国的时候，尚有3000万平方公里的统治面积，她注意笼络海外臣民，1953年女王一口气访问了13个英联邦国家。

苏伊士危机后英国歇菜，殖民地上面冒出了民族主义运动，政府不怎么管，有气无力地搞镇压。在南非等国，美国明里暗里干预，当反英人士的金主爸爸。

英国人对于那些还处得来的前殖民地，保持经贸往来，有空打打球，在英联邦搞搞联欢会；对于那些态度强硬的前殖民地，就一拍两散。

相对来说，英国告别帝国的方式是体面的，法国二战后，在越南和阿尔及利亚，疯狂堆人力物力，死了数万条人命，最后也没能保住殖民地，可谓得不偿失。

3

英国老牌帝国主义的牛逼之处，不仅有政治军事霸权，而且还有软实力，他把自家文明传播到全球。

英国军队打到哪，英伦特色文化（打板球、公学体系、服饰礼仪等等）就传到哪。

大家熟知的民族主义运动领袖、印度圣雄甘地，他对外形象是一副破衣烂衫的模样，其实甘地年轻时候接受西式教育，能说一口英语，西装革履。

还有印度开国总理尼赫鲁，他在英国的顶级贵族学校哈罗公学待了七年，他熟读威廉·萨克雷等欧洲作家的小说，反倒对印度教典籍一窍不通。

尼赫鲁家居装修英伦风格，西装、礼帽、家具，都从伦敦进口的，平常穿的衣服，从萨维尔大街（英国顶级裁缝住的地方，丘吉尔从这里私人订制）。尼赫鲁后来参加反英运动，生活作派却依然是英国那套，有记者吐槽说，他是统治印度的最后一个英国人。

巴基斯坦首任总理真纳，毕业于林肯律师学院（伦敦有授予律师资格的四所大学之一），他虽然是穆斯林家庭出身，却喝威士忌，几乎从不进清真寺，平日穿着精工细作的伦敦西服，更是娶了一个拜火教徒。

第三世界的民族主义者，虽然政治立场反英，但生活上普遍模仿英伦风。

举个例子，有个英式特色的球类运动板球，规则接近橄榄球。可能咱们中国人不熟，但在英联邦国家非常风靡，有的板球俱乐部，跟高尔夫球俱乐部差不多，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象征。

英联邦国家的上流社会精英，玩板球是必备的，赛事很多，还有国家队级别的比赛。1950年，在伦敦的运动会，加勒比群岛的板球队击败英国国家板球队，表明了外国人也能传承英伦特色，而且比英国人更厉害。

今年北京冬奥会的时候，二三线的中产还在找高端贵族运动项目，找板球。

英国这种霸权地位跟中国古代差不多，明朝强盛，不仅是凭着国力，还有文化软实力。

东亚各国的知识分子纷纷学汉语，作汉诗，李氏朝鲜和越南自居小中华，文人们会比较自己的诗歌是不是正宗，有些朝鲜士大夫的文采，甚至比中原士大夫更胜一筹。这就跟加勒比人打板球赢了英国一样，看上去宗主国输了，其实宗主国赢大了。

建立霸权是不容易的事，既要会耍政治手腕，又要能进行文化输出，同化被征服者，没几把刷子，是成不了霸权大国的。

现在女王故去了，我真的是为查尔斯三世捏把汗啊，他还搞得定松散到甚至有些离心离德的的英联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