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李巍｜苹果的“新长征”：一场未知的赌博

苹果公司的新一轮“产业长征”是理解国际产业地理变迁的一把“钥匙”，同时也展示了在经济全球化遭遇地缘政治回归的新时代市场力量与国家力量、效率逻辑与安全逻辑的矛盾碰撞，预示着整个国际经济秩序演进的基本方向。

本文作者系盘古智库学术委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美国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李巍，来源于"经济外交学人"微信公众号。文章节选自《地缘政治回归与国际产业地理变迁——以苹果公司的供应链战略调整为例》，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4年第1期。

本文大约2400字，读完约6分钟。

在大国地缘政治竞争日益紧绷的巨大压力之下，企业的供应链安全特别是那些具有战略性意义的超级企业的供应链安全成为事关国家安全和发展的重大问题。该问题已经远超商学范畴，需要国际政治经济学的介入。作为全球电子产业最重要的超级企业，苹果公司在经济全球化高歌猛进之际，基于中国的产业向心力实施供应链的效率战略，将供应链向中国大量集聚；但在中美战略博弈加剧的背景下，美国通过三场“经济战”对华施加产业离心力，苹果公司开始感知到日益严峻的供应链安全困境。为此，苹果公司不得不执行供应链的安全战略，即推动供应链多元化以减少对中国的依赖，具体表现为向印度、越南转移和向美国回流，但这一过程因成本高昂充满痛苦与挑战。苹果公司的新一轮“产业长征”是理解国际产业地理变迁的一把“钥匙”，同时也展示了在经济全球化遭遇地缘政治回归的新时代市场力量与国家力量、效率逻辑与安全逻辑的矛盾碰撞，预示着整个国际经济秩序演进的基本方向。

超级企业是国家战略性产业中的龙头企业，通常掌握行业领先的技术创新能力，具备强大的财富创造能力，对构建整个产业生态具有关键牵引作用。苹果公司通过技术支持、标准制定和资源共享带动为数众多的供应商和代工厂的快速成长，是电子产业生态系统的核心培育者和主导者，苹果供应链因此成为战略性资产而被各国竞相争取。

超级企业基于效率逻辑建立起庞大的供应链网络以整合全球资源，但这种商业行为并非发生在真空中，而是深嵌于地缘政治环境。产业向心力与产业离心力即是地缘政治环境塑造企业供应链布局的关键。产业向心力是一个国家因要素禀赋、市场规模、政策环境而对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产生的吸引力。产业离心力则体现为由国家间关系发生负面变化而产生的一种推动产业迁移的力量。

供应链安全困境是市场力量产生的产业向心力与地缘政治产生的产业离心力发生冲突而形成的，即企业在供应链集聚带来的效率优势与供应链多元化带来的安全优势之间所面临的两难选择。供应链集聚有利于形成生产规模效应和知识外溢效应，从而有效促进企业生产效率提高，它属于企业供应链的效率战略。供应链分散则能增强供应商的可替代性，缓解地缘政治变化等因素对供应链整体安全的冲击，属于企业供应链的安全战略。当地缘政治环境处于良性状态时，供应链效率原则占据上风；当地缘政治处于恶性状态时，供应链安全原则占据上风。那些在产业发展中具有旗帜效应的超级企业基于何种原则执行其供应链战略直接关系国际产业地理的变化。

国际产业地理是指跨国公司基于国家的产业向心力和产业离心力所进行的产业链供应链安排，进而在国际层次上的地理空间所形成的产业分布和产业迁移现象。地缘政治改变了国家的产业向心力和产业离心力，进而塑造了企业特别是具有产业牵引能力的超级企业的供应链战略，从而构成国际产业地理变迁的动力。（见表1）

超级企业供应链安全困境的出现（即情境三到情境一的转变）是当前国际产业地理变迁的主要动力，也是本文研究的重点。在良性的地缘政治环境中，特定国家凭借要素禀赋、市场规模和政策环境的优势产生巨大的产业向心力，促使超级企业根据经济效益最大化的原则，采取供应链效率战略，将供应链集聚于产业向心力强的国家，中国的“世界工厂”即来源于此。但由于大国战略竞争升级，霸权国发起关税战、技术战和金融战形成巨大的产业离心力驱使超级企业将安全原则置于效率原则上，采取供应链分散的安全战略，将供应链进行地理空间的转移，这正在推动国际产业地理的第五次重大变革。（见图1）

在21世纪初全球化盛行之时，中国的要素禀赋、市场规模和政策扶持的优势对苹果公司构成显著的产业向心力，促使苹果公司执行供应链的效率战略，从零部件供应到产品组装与中国建立了深广的合作与依赖。然而，2017年以来中美战略竞争烈度持续升级，美国发起关税战、技术战与金融战，使苹果公司的供应链安全忧虑不断加深。拜登政府推出“友岸外包”和“回岸制造”战略试图增强印度、越南和美国本土的产业向心力，促使苹果公司开始考虑供应链的安全战略，带动零部件供应商和代工厂向印度与越南转移以及向美国回流。然而，这场“产业长征”不仅仅是在当地设立生产线这么简单，还需要充足的廉价高素质劳动力、高效的政府服务和良好的产业生态等一系列要素的组合，而这种组合在新的地理空间绝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意味着这场“产业长征”注定代价高昂、充满挑战。

苹果供应链安全困境的实质是大国地缘政治博弈挤压和形塑企业的自主选择空间，是国家力量对市场力量的严重干扰。面对美国从市场阻隔、技术封锁和资金钳制三方面进行经济打压所施加的产业离心力，中国依然在基础设施、人才资源、市场规模和产业生态四方面具有巨大的产业向心力。美国对华战略竞争从本质上是美国利用经济霸权施加产业离心力和中国作为重要新兴经济体继续充分发挥产业向心力之间的矛盾斗争，超级企业的全球供应链配置将在其中面临地缘政治压力的剧烈撕扯，被迫在安全和效率之间进行谨慎和艰难的选择。苹果公司的案例深刻表明，全球市场的运行始终内嵌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政治结构中，所谓“平坦的世界”只是自由主义的乌托邦，而不是充满悲剧色彩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