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朱兆一 | 万亿投资背后：沙特王储访美后的中东权力格局再平衡

沙特的“平衡术”只是这一趋势的一个缩影。它既映射了中等强国在大国竞争时代的生存智慧，也预示了未来中东乃至全球秩序演变的方向：不是某个大国的绝对主导，而是多个力量中心之间复杂而微妙的互动与制衡。

本文作者系盘古智库中东研究院执行院长朱兆一，文章来源于“凤凰新闻”。

本文大约4700字，读完约10分钟。

2025年11月中旬，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对美国进行了高调访问。此行最引人注目的成果是两国宣布未来四年内沙特将在美投资高达1万亿美元——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沙特一年的GDP总量。与此同时，美国承诺向沙特出售F-35隐形战机，并授予其“非北约主要盟友”地位。这场被精心设计的外交秀看似为美沙关系注入了新动能，但其背后折射的却是中东地缘政治的深层变革：传统盟友关系正在被更加务实的利益交换所取代，而围绕技术、安全与经济的三角博弈，正在重新定义这一关键双边关系的内涵，也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中东的权力格局。

一、万亿投资的数字游戏

所谓“万亿投资”并非横空出世的新承诺，而是一次精心的政治包装。仔细分析其构成，这一数字实际上是对2025年5月特朗普访问利雅得时，在沙特已承诺的6000亿美元投资基础上的“政治性加码”。其中包括此前已宣布的1420亿美元军购订单、AI数据中心建设意向、能源基础设施合作框架等多个项目的总和。更关键的是，这些协议大多属于不具法律约束力的框架性文件或意向性声明，距离真金白银的落地还有很长距离。这种“包装术”并非首次上演。2017年特朗普访问沙特时，双方曾高调宣布4500亿美元的投资与军售协议，但最终实际落实的金额不足承诺的10%。历史经验表明，此类在外交场合宣布的大额投资数字，往往需要大幅折扣后才能得到落实的真实数字。

从沙特自身的财政状况看，万亿投资的兑现面临实质性约束。当前国际油价徘徊在每桶70-80美元区间，而沙特财政平衡所需的油价约为每桶85美元。与此同时，沙特正在全力推进“2030愿景”这个雄心勃勃的经济转型计划，包括NEOM未来城、红海旅游项目、Qiddiya娱乐城等多个超大型工程，每年需要数千亿美元的资本投入。在内部转型与外部投资之间，沙特的财政空间其实相当有限。然而，将这些投资简单理解为“取悦美国”是片面的。沙特的真实意图在于通过资本撬动美国在人工智能、半导体、云计算、数据中心等领域的尖端技术，为其经济多元化战略提供技术支撑。这些投资本质上是沙特主动嫁接数字经济动脉的战略布局，目标是降低对石油收入的结构性依赖，在未来的全球经济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从这个角度看，投资的“战略价值”远大于“财务回报”，是沙特为经济转型支付给全球科技产业主导者的入场费。

二、美技术出口存多重障碍

F-35隐形战机的出售承诺是此次访问的重要成果，但其落地面临的障碍远比表面复杂。首先是法律层面的刚性约束：美国法律明确要求确保以色列在中东地区保持“军事质量优势”。以色列政府已公开表示强烈反对向沙特出售F-35，并试图将军售与沙以关系正常化进行“捆绑”——只有在沙特同意与以色列建交的前提下，以色列才可能不阻挠军售。这实际上给军售设置了一个几乎无法逾越的政治前提。其次是执行层面的时间变数。即使军售最终获得美国国会和以色列的默许，从签约到交付通常需要4年左右时间，期间美国政府可能更迭两次，政策也可能随之调整。前车之鉴是拜登政府2021年上台后，曾一度暂停特朗普政府批准的对阿联酋F-35销售，虽然最终恢复，但展现了这类交易的政治脆弱性。

在芯片等高端技术出口上，博弈同样复杂。沙特对AI算力有巨大需求，特别是在建设智慧城市、发展数字经济的背景下，对美国制造的尖端芯片有明确的技术渴求。但美国在高端芯片出口上面临多重国内压力。一方面，先进芯片是美国维持技术霸权的核心资产，芯片法案的核心目标之一就是限制对手获得尖端计算能力；另一方面，沙特与中国在经济领域的深度合作——从5G网络到大型基建项目——让美国担忧技术外溢和转移风险。这种矛盾在此次访问中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双方达成的协议更多是原则性框架，具体的技术转让清单、数量限制、终端用户监控等细节仍需漫长谈判。技术出口在美国内部涉及商务部、国防部、国务院等多个部门的协调，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障碍。

美国授予沙特“非北约主要盟友”地位，表面上看是重大安全承诺，但实质内容相对有限。这一地位主要通过总统行政令授予，未来政府可以相对容易地撤销，不像正式的防务条约需要国会批准并具有长期法律约束力。沙特真正渴望的是类似美日、美韩那样经由国会批准的共同防御条约，一旦遭受攻击能获得美国的自动军事援助。但美国国内对在中东承担新的安全义务普遍持谨慎态度，特别是在“战略收缩”和“亚太再平衡”的大背景下，国会不太可能批准这类刚性条约。因此，“非北约主要盟友”地位更像是一种“战略模糊”的产物——给予沙特心理安慰和一定实际便利，如优先采购美制武器、参与联合军演、获得某些军事技术支持，但避免做出可能被国会和未来政府否决的刚性承诺。

三、美沙关系的范式转变

传统的美沙关系建立在相对清晰的交换基础上：美国提供安全保护伞，沙特确保石油供应稳定和维持石油美元体系。这种“安全换石油”的模式在冷战时期和冷战后的数十年里运转良好，双方各取所需。但这一关系范式正在经历深刻转变。一方面，美国页岩油革命使其从石油进口国转变为净出口国，对中东石油的依赖大幅降低；另一方面，美国战略重心东移，对中东的安全投入意愿下降。与此同时，沙特也在重新评估这一关系的价值。多个事件削弱了沙特对美国安全承诺的信任：2019年沙特石油设施遭受袭击时美国的有限反应，2021年美国从阿富汗仓促撤军，以及最近卡塔尔作为美国盟友却在以色列空袭前未获美方预警等，都让海湾国家质疑美国的可靠性。

在这种背景下，美沙关系正在转向更加务实的“利益导向”模式。沙特需要美国的尖端技术来推进“2030愿景”，需要美国资本市场为大型项目融资，需要美国的武器系统来提升军事能力；美国则需要沙特的资本投资来支持其“再工业化”和基础设施建设，需要沙特在稳定油价、平衡全球能源市场方面的合作，也需要沙特在地区事务中分担更多安全成本。双方的关系更像是“竞争性合作伙伴”——既有深度的相互需要，也有各自的战略自主诉求，还有潜在的利益冲突。这种关系比传统盟友关系更加脆弱，更依赖于具体交易的达成，也更容易因政治风向变化而波动。沙特近年来推动外交多元化的努力——从与中国签署全面战略伙伴协议，到在伊朗问题上展现独立立场，再到与俄罗斯在OPEC+框架内的协调——都反映了这种关系转型的现实。

四、沙以建交陷入僵局

沙特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问题，是理解此次访问的另一个关键维度。沙特已明确将“建立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的巴勒斯坦国并获得以色列承认”作为与以色列建交的绝对前提。这并非仅仅是外交辞令，而是有深厚的国内民意基础。根据多项民调，超过96%的沙特民众反对在没有巴勒斯坦建国的情况下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作为伊斯兰世界两大圣地的守护者，沙特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任何让步都将严重损害其在穆斯林世界的宗教合法性和政治影响力。但以色列现政府的立场同样强硬。内塔尼亚胡政府公开反对巴勒斯坦建国，其执政联盟中的极右翼势力更是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领土让步。这一根本性矛盾在可预见的未来难以解决。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在沙特未同意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情况下，仍然推动对沙军售和投资协议，这本身就是一种战略妥协。传统上，美国一直试图将对海湾国家的安全承诺与推动阿以和解进程挂钩，以实现“一石二鸟”的战略目标。但此次访问显示，面对沙特的坚定立场和现实需要，美国选择了“脱钩处理”——先推进经济和军事合作，再次将沙以建交降格为长期目标而非前提条件。这既反映了美国在中东影响力的相对下降，也暴露了其中东政策的结构性困境：在维护以色列安全、推动地区和平、保持与海湾国家合作三个目标之间，美国越来越难以实现平衡，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不可能三角。对沙特而言，这一僵局虽然限制了其从美国获得最大安全承诺的可能，却也为其保持战略自主提供了空间——它可以在不牺牲核心原则的前提下，继续从美国获取技术和武器，同时在其他方向拓展外交空间。

五、地区安全正在重构

此次访问也折射出中东地区安全架构的深层重构。美国正在推动一种“离岸平衡”战略：不再像过去那样直接深度介入地区冲突，而是试图构建一个由地区盟友组成的“伙伴网络”，让这些国家承担更多“前沿安全责任”。美国则专注于提供关键技术、武器系统和战略支持，在供应链、关键基础设施等“上层设计”领域保持控制。通过军售和技术控制，美国试图掌握“最终发牌权”，在必要时介入，但避免常态化的军事存在和直接卷入。这种战略转变既是美国全球战略重心东移的结果，也是对中东地区复杂性和干预成本的现实反应。

对沙特而言，这种转变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挑战在于，美国安全承诺的“含金量”下降，沙特需要更多依靠自身能力和地区合作来维护安全；机遇在于，美国的战略收缩为沙特提升地区影响力、实现战略自主创造了空间。沙特近年来的外交实践清晰展现了这种“平衡术”。在经济领域，沙特积极推进“向东看”战略，与中国等远东国家在能源、基建、制造业等领域展开深度合作，以获取性价比更高的技术和产能；在安全领域，沙特除了深化与美国的军事合作，也在探索多元化路径，如与巴基斯坦签署防务协议，参与上海合作组织对话，在也门、叙利亚等问题上展现更加独立的立场。这种“东西平衡”战略的本质，是沙特在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为自身安全和发展购买的“保险”——通过对美国的巨额投资换取技术和有限安全保障，同时通过与其他大国的合作对冲风险，避免完全依附于任何单一力量。

这种战略也反映在沙特对民用核能等敏感领域的布局上。此次访问中，美沙在民用核能领域达成合作协议，这对沙特能源多元化和技术提升具有重要意义，但也引发外界特别是以色列对核扩散的担忧。沙特一方面寻求美国在核技术上的合作，另一方面也与中国、俄罗斯、韩国等国保持对话，通过多元化供应商选择来增强谈判筹码，避免在关键技术上受制于人。这种多头下注的策略虽然增加了协调成本，却为沙特在大国博弈中保持灵活性提供了基础。

结语

沙特王储此次访美所达成的一系列协议，表面上延续了美沙传统伙伴关系的框架，实质上却标志着这一关系正在经历范式转变。从“安全换石油”的传统联盟，到“资本换技术”的交易型伙伴，双方关系的性质、内涵和稳定性都在发生深刻变化。万亿投资的宣言与其说是真金白银的承诺，不如说是双方为各自国内政治需要和战略焦虑提供的一剂“强心针”。技术出口的重重障碍，沙以建交的结构性僵局，以及美国安全承诺的“战略模糊”，都揭示了这场高调外交秀背后的深层困境。

更深层次上，这次访问折射的是中东秩序的历史性转型。美国主导的单极秩序正在让位于更加多元、更具竞争性的地区格局。在这个新格局中，传统的联盟关系被更加灵活的伙伴网络所取代，意识形态纽带被实用主义的利益交换所稀释，地区国家的战略自主性显著提升。沙特的“平衡术”只是这一趋势的一个缩影。它既映射了中等强国在大国竞争时代的生存智慧，也预示了未来中东乃至全球秩序演变的方向：不是某个大国的绝对主导，而是多个力量中心之间复杂而微妙的互动与制衡。在这个意义上，万亿投资背后的真正价值，或许不在于具体协议能否落实，而在于它所象征的秩序转型本身——一个更加不确定、更加流动，但也可能更加均衡的中东正在形成。对于各方而言，如何在这种新常态下找到稳定与发展的路径，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