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01

对于最近颁布的一些具体监管政策，有读者和我看法不同。

有读者觉得公平比自由更重要，为了公平，牺牲点自由没毛病。

我觉得这两者都重要，应该平衡，不可极端。

过于强调公平，牺牲自由，或过于强调自由，忽视公平，都会酿成悲剧。

很多读者无法理解我这个底层价值观的逻辑起点，想当然认为我是屁股决定脑袋，小布尔乔亚惺惺作态。

一样的逻辑，我也可以说这些读者屁股决定脑袋，凡事一看对自己有利的就支持，不利的就反对，那所有探讨都将失去意义。

这让我再次意识到，继续吃力不太好的深度作品——“安倍遇刺”系列的价值。

02

作为一种动物，基因决定了，人类第一本能是生存和繁衍。

原始社会，科技低下，打到一头鹿就一起吃了，根本存不下多少财富。

大家都一无所有，所以有饭一起吃，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是一种层次非常低的公平和自由的生存状态。

但这种既公平又自由的“大同社会”并不令人向往。

因为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是被野兽袭击，就是被其他部落抢劫，受伤了也不知道怎么治疗，只能等死，寿命非常短。

人类文明要进步，科技一定会不断提高，进而产生财富剩余，这就出现了如何分配财富的新问题。

总有一些人，因为战斗力强，别人都怕他，或者会讲故事，成功忽悠了其他人，从而掌握分配财富的公权力，成了人上人的掌权者。

这一小部分人上人，对绝大部分不掌权的人下人，形成权力压迫。

人下人一肚子气，就会本能呼唤公平。

为了维系自身特权，阻止被压迫者反抗夺权，人上人就会用各种手段，剥夺人下人的自由。

失去自由的人下人还是一肚子气，就会本能追求自由。

从孔子到柏拉图，从莫尔到圣西门、傅立叶，最后到马克思，无数先贤智者都想创造一种完美的社会制度，把更高层次的公平和自由，同时带回人间。

自从国家诞生，在漫长的君主专制时代，普罗大众既享受不到公平，也被剥夺了大量自由，历史不断在和平与战争、革命与镇压之间循环。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后，特别是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后，人类开始大规模实践（试验），如何把公平和自由，带回人类社会，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

但在实践中，人们发现公平和自由似乎成了天平的两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只要公权力放松社会管制，弱化自身存在，给人民充分自由，让市场经济野蛮生长，虽然会充分激发人的创富积极性，但由于人与人天生在智力、体力上的差异，加上运气的加持，自然会形成贫富分化。

就像同样没背景的大学同学，毕业20年后的人生境遇，差异极大，令人唏嘘。

基于人性的自私，富人又希望把财富尽可能传给子孙，连同优势的基因、人脉和教育也被代代传承，最终社会越来越倾向于两极分化，极度贫穷的广大底层人民既享受不到公平，又没有自由（连奶茶自由都没有），更看不到逆天改命的希望。

这样的社会不但不合理，且注定结构脆弱，很容易在腥风血雨中被推翻。

反之，如果为了社会稳定和公平正义，公权力对社会严厉监管，处处干预，狠命收割富人，补贴穷人，

最初，穷人的确会在住房、教育、医疗、养老等刚需领域，获得大量转移支付，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社会贫富差距明显缩小，但人创富的积极性被极大挫伤。

天天拼命996，承担风险，努力创新，最后还要被GF，天天摸鱼，国家也给你越来越好的保底待遇，那还奋斗啥？不如直接躺平，等国家发失业金和保障房。

这样的社会看起来通过牺牲自由，强化公平，实际上不受约束的公权力，在执法监管过程中，依然很可能制造新的更隐蔽的不公平。

更重要的是，水至清则无鱼，越来越多人倾向躺平，社会创富能力就会下降，最后拿什么给穷人发福利？

最糟结果，就是大家一起降薪失业，一起变穷。

这样的社会同样不合理，且注定结构脆弱，很容易在腥风血雨中被推翻。

历史一再证明，不管极左（为保障公平，极度压缩自由）还是极右（为保障自由，大幅牺牲公平），结果都是既没公平，也没自由的人间地狱。

人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在鼓励创富（自由）和维系社会安定（公平）之间，寻求某种微妙的平衡，一旦发现天平有过于向某一边倾斜的趋势，就要及时往反方向掰一点，但力度不能太大，以防矫枉过正。

治大国，若烹小鲜。

过去200多年，人类大体经历了偏左（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

偏右（维也纳体系建立，波旁王朝复辟）—>

偏左（1848欧洲革命、俄国农奴制改革、美国内战、意大利和德国统一、巴黎公社等）—>

偏右（普法战争后第二次工业革命全面推进，民族主义兴起，直至一战）—>

左右互搏（苏联崛起、美国柯立芝繁荣、大萧条、德国纳粹和日本军国主义崛起、二战）—>

偏左（第三世界独立运动，左派革命思潮和民权运动兴起）—>

偏右（80年代里根主义、撒切尔主义、戈尔巴乔夫新思维、邓小平理论，90年代苏联解体和深度全球化）—>

偏左（全球金融危机后至今，在黑命贵运动后再次走向高潮）

03

人类是不是永远无法达到既有完全公平、又有完全自由的完美社会呢？

马克思说，不，当科技极其进步，生产力极其发达时，就不存在创造的财富不足以满足人类需求的情况，按需分配，自然不再有不公。

也因物质极大丰盛，没有谁必须通过压迫谁获得更多财富，自由也将极大化。

所以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社会的本质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

但真到科技极大进步，物质极大丰盛时，就是人类追求的最美好的终极社会形态吗？

影响人类历史进程500人大名单中，入选了两位以反乌托邦小说闻名的作家——乔治·奥威尔和阿道司·赫胥黎。

前者在中国名气远高于后者。

他的两部代表作，《动物庄园》直白讽刺斯大林模式，《1984》更成为反苏、反监控的代名词，那是一种所有人一看就懂的恐怖和绝望。

但在我看来，自托马斯·莫尔写作《乌托邦》以来的500年，最伟大的反乌托邦小说，非《美丽新世界》莫属。

控诉现实并不是最难的，因为很多现实本就比小说更精彩，这才有了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

最难的，是当乌托邦所描绘的美好未来都实现了，发现依然令人失望。

《美丽新世界》，讲的就是这样一个科幻故事。

距成书600年，距今500多年后，人类掌握了极为发达的科技，不需要再争夺利益，国家消失了，整个地球形成统一政权，人与人的关系也变得无比和谐，战争彻底消失，甚至语言暴力都消失了。

每天吃喝不愁，寿命极长，也不差钱，要啥有啥，这时，人每天活着还能干啥？

答案是：放纵感官欲望。

女权主义者无比期待的彻底摆脱生育之苦的梦想，实现了。

所有人都被基因编辑，在类似《骇客帝国》的母体中培育出来，不知道谁是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或者说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亲情就不存在了。

私有制的罪恶之源就是帮亲不帮理，把人分亲疏贵贱，现在没人是你亲人，你也没孩子，自然也就没了私心。

女性彻底摆脱生育之苦的同时，今天困扰人类最严重的老龄化问题，也迎刃而解。

科技极大发达，不用再担心经济衰退和老无所依，年轻人也彻底解放，性也从延续人类和财产继承的枷锁中挣脱出来，成了单纯的欲望。

在这个美丽新世界，性欲允许甚至被鼓励充分满足。

每晚都有狂欢派对，大家玩high了，就各种群X，自由人的自由联合，只要你情我愿，想和谁做和谁做，公开做也没问题。

今天的伦理观认为，出轨不忠是不道德的，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家庭责任。

那时的伦理观正好相反。

别说婚姻这种腐朽的和私有制捆绑在一起的糟粕早不存在了，哪怕你长期霸占一个固定性伴侣，都是不道德的自私行为。

不能因为你爱TA，就长期霸占TA，不让其他人享用TA，也不让TA有机会享用其他人呀。

一旦两人产生长期绑定的亲密关系，就又把人分了亲疏贵贱，不公平的种子又埋下了。

这就是“绝对公平，绝对自由”。

对了，还有上瘾性最强的毒品。

今天必须要禁毒，不是因为吸毒会上瘾，而是这种神经刺激过于强烈，以至于长期依赖，会严重伤害神经系统，最后就挂了，还会迫使我们做出许多犯罪行为。

但如果科技极大发展，未来发展出某种能让人身心愉悦的药物，既能刺激神经，又没副作用，既让人上瘾，又不会让人做出任何危害社会的过激举动，为啥还要禁？

《美丽新世界》中，这种完美精神药物，叫“唆麻”（soma）。

“一颗唆麻，好过一声咒骂”。

“一颗唆麻，能治十倍忧伤”。

女朋友提分手了？被老板炒鱿鱼了？股票又亏惨了？开车又和人家撞了？娃又惹你生气了？……

这些生活中能给你带来无穷烦恼和痛苦的负能量，都会因为一颗唆麻，烟消云散，还我无比正能量的美丽心情。

当然，500多年后，女朋友、老板、股票、孩子这些概念都消失了，交通工具也不再有私家车。

即使如此，假如你坐在阳光明媚的海边，欣赏着日落，突然海鸥往你头上拉坨屎，坏了你的好心情，也能靠唆麻搞定~

哇，这是不是最美好的终极社会呢？

04

赫胥黎说：No。

这个看起来物质极大丰盛，社会高度稳定，人人都很无私，自身一切欲望都能得到满足的世界，人却彻底失去了自由。

从一出生，你的能力和欲望，就被设定好了。

一个正常社会，总要分工协作，不同工种对体力和智力的要求不同，回报自然也不同，这是产生贫富差距和社会不公的基础。

为避免不公，在受精卵阶段，所有人都被分为阿尔法α、贝塔β、伽玛γ、德尔塔δ、厄普西隆ε，这五个“种姓”。

阿尔法是领导阶层，负责掌控整个社会。

贝塔是略低于阿尔法的领导阶层，多数是科研人员。

伽玛相当于普通平民，做着普通工作，特别是服务阿尔法和贝塔的工作。

德尔塔和厄普西隆只能从事比较简单低级的体力劳动。

其中德尔塔还可以出现在阿尔法和贝塔的世界中，比如伽玛是大内总管李莲英，德尔塔就是下面的小顺子。

而厄普西隆甚至不能出现在阿尔法和贝塔的眼前，只能从事最辛苦的底层工作。

你说，这不和印度种姓制度一样吗？这算哪门子公平？

问题在于，所有人都不会感知到这种不公平，只是觉得社会分工不同而已。

也没人会觉得自由被限制，尽管所有人都尽忠职守，自动放弃做出其他选择的自由。

为啥会这样？

因为只有α和β的受精卵，本身就会从这两个阶层的基因里千挑万选，激烈竞争，最后生出来的都是脑力无敌的精英。

其他三个种姓，受精卵在发育成胚胎的过程中，就会人为制造脑缺氧，降低其智商。

尤其到最底层的厄普西隆，一出生就是个半傻，既没有强大的学习能力，也没有追求自由的欲望，更不会反抗，只会唯命是从，连名字都没有。

反正每天吃喝不愁，住房、医疗、教育、养老都不用担心，还觉得自己做了最适合自己的工作，每天活得很满足。

出生后，再用电极惩罚教育形成条件反射，比如有个德尔塔小孩想去翻书，保育员就马上电击，一直反复，让他以后看到书就心生厌恶，从而一辈子远离知识，满足于现状。

睡觉时，还会在梦里进行洗脑，反复宣传美丽新世界的道德观念，形成这种道德观念“天然正确”的想法。

所有人都做了自己最擅长的工作，所有人都对所有人很nice，没有战争，没有嫉妒，没有仇恨，不管阿尔法还是厄普西隆，所有人都衣食无忧。

什么阶级压迫，根本不存在。

05

下面三个受压迫却不自知的低种姓虽可怜，但阿尔法和贝塔就值得羡慕吗？

别忘了，他们一样一出生就被反复洗脑这套道德观念，虽然自己能想到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但别忘了叔本华的名言——

生命就是一团欲望，欲望得到满足便空虚，得不到满足便痛苦，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空虚之间左右摇摆。

当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且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新的欲望（追求）时，人便会陷入无尽的空虚。

那种状态下的人，还能称为“人”吗？

最幸福的猪，不也是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一辈子无忧无虑，满满正能量吗？

一个只有正能量，没有负能量的世界，能量还有所谓正不正的吗？

一个只有幸福，没有丝毫痛苦，只有完美，没有丝毫遗憾的人生，还是一个值得拥有的人生吗？

不正因为还存在黑暗，光明才显得伟大吗？

不正因为有可能失败，成功才显得珍贵吗？

想依靠科技进步，走向完全公平自由的美丽新世界，即使成功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所有人不自觉变成某种理念的奴隶。

没有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在压迫限制另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人类自己想出来的理念，把所有人的可能性都限制死了。

看到这里，我相信肯定有人会说，别扯这些虚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美丽新世界，我第一个愿意去，总比现在每天996当社畜还买不起房娶不起老婆强多了！

当一头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每天无忧无虑，沉浸在黄赌毒的快乐享受中，最后寿终正寝的猪，有啥不好？

是的，《骇客帝国》中，有些反抗者受不了真实世界的残破不堪和物质贫乏，明知母体里的花花世界是虚假的，还是要做人类叛徒，回到虚拟世界中寻欢作乐。

但是对不起，这种虚假的幸福，我不接受。

人一出生，天然对一切充满好奇，然而长久的教育和岁月的磨砺，可能让很多人的好奇心日渐枯萎，丧失了追求真相的天性，只剩下赚钱苟活这唯一诉求。

但我还没丧失追求真相的本能，所以宁死也不愿做被操控的行尸走肉。

这，就是我的底层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