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当农民
第二部分:安心当农民
春天农活少,倒是家里开了个小商店,经常要进货。
小货都从舅舅家进,舅舅家也在开商店,规模大一些,大宗货物就要跑远路了。
有一次,我跟随父亲一起去萧岗用板车拖糖和盐。
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一去一回,二十几里路,我们不得不合作,但一句话也没说。
他老是板着脸,我从不敢正视他。
翻过河堤的时候,地面的泥浆把车轮糊住,不管我们怎么用力,都拉不上去。这是,旁边一个年轻人骑车路过,父亲陪着笑请他帮忙。那人的确帮忙了,但很不高兴,结果用力过猛,父亲在前面把着板车扶手突然撞到地面,手指蹭掉一层皮。终于翻过河堤之后,父亲眉头紧锁,反复看自己的受伤的手指,看得我心如刀绞。他终于悄悄骂道:“一点良心都没有!”
此时的我,既怕他,又恨他。我也同样恨自己太不争气。
我这一辈子是彻底没指望了,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跟立中、国超一样,安心当农民吧。但我为何就这么没用?板车拉不动,扁担挑不动,插秧还怕水田里的蚂蟥!我怀着深深的自责,我再没有跟父母顶过嘴,也没有跟老四吵过架。
我已经没有抱怨的资格了。
我更加沉默了,跟谁也不讲话。
老四在三中读书,很少回家,见不到他我又少了很多麻烦。
几家邻居共养了一头牛,轮到我家放时,我就把牛牵到河堤上,走得远远的,悄悄带本唐诗或古文坐在堤上看。我怕别人笑话,看书也是遮遮掩掩的。
以前,我只要有机会就把自己埋进书里。看书不仅可以让自己陶醉,还可以作为逃避家务的借口。可现在,这种借口已经不成立了。我连学也不上了,看书还有什么用处!
母亲要是看到我看书,又要骂我:“总是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你能不能靠读书吃饭呢?”
我一个人住在后面屋子,到晚上就继续煤油灯下看书,但纯粹是文学书了。
生活中毫无乐趣,从无欢笑。
只有偶然读到的一些小说让我兴奋不已。
我去舅舅家进货的时候,看到表弟向京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我在他家商店的板凳上,我读到泰戈尔的小说《摩诃摩耶》,其中描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人物和场景,让我受到强烈的震撼,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更好的小说了。
我不跟家人讲话,吃饭也不跟他们一起。
家里吃饭的时候,父亲坐主位,母亲做桌旁。我们兄弟一般都是端着碗坐旁边的小凳子。而现在,我每次都端着满满一大碗饭,埋着头,夹一点咸菜,急匆匆地走到后面屋子去,直到把一碗饭吃得精光,我才回前屋的厨房,再乘一碗,同样急匆匆地夹点咸菜,又跑到后屋里去吃。
家里吃饭没什么好菜,每顿必有的是咸菜和青菜,豆腐就算是好菜了,但不是每顿都有。
我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每次吃饭不得不在桌子上面对父母,对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每次都是尽快把吃饭对付过去。而且,家里有好菜的时候,我连筷子都不碰一下,只要有下饭的咸菜就足够了。
沉闷的日子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延续着。
这天,姐夫回家了。
他从厂里运了几袋子煤炭回来,是他们厂的福利。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咸宁运到孝感来的。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显得很能干。
他见我在家没事,就叫我去咸宁玩一下。
咸宁我以前去过多次,读小学的时候就去过,每次姐姐姐夫都很热情。我还记得他们厂里的食堂,每天早上都有馒头、包子吃。
家里我不愿意呆,去他那里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既然他邀请,我也就跟他去了。
姐夫明显变得比以前沉默了很多,不怎么跟我讲话了。我模模糊糊地感觉,他邀请我去,是出于客套,没想到我真的跟他去了。
到了咸宁,我也没事可做,每天呆在姐姐家里打发日子。但令我兴奋的是,姐夫不知道从哪里搜集出了很多文学杂志。《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厚厚一摞。
姐夫见我成天闷头看书,也跟母亲一样说这些是“乱七八糟”的书。
我就悄悄地压抑住自己对这些书的兴趣,姐姐、姐夫上班一出门,我就沉浸其中。
姐姐还像以前那样对我很关心。经常带我去逛市场,老想着给我买衣服什么的。我不好意思要她破费,每次都说不要衣服。最后,她给我买了一把雨伞。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就回家了。在姐姐那里呆着也难受。
回家当然更难受。
东边村口有个赌场,母亲见我没事,就要我提着一筐香烟和麻花去赌场门口等着,简单地说,就是摆地摊。
“你还有什么事情做吗?”母亲不耐烦地说。
我只好厚着脸皮去了。
在赌场外围观的伯母、婶母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在问: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不出去打工?
我害怕那些质问的眼神,就着地摊埋头看书。
日子就这样沉闷地过着,唯一可以聊天的就是立俊。他只在周末或者周三晚上回家,每次都都会跑过去打探消息,但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了。毕竟他要准备中考,而我则无事可做。
天气渐渐热起来。
突然一天,立俊通知我跟他一起去学校。
我莫名其妙,也非常兴奋,踩上自行车飞快地跑过去。
结果,发现大队的同学、老师都推着自行车聚在学校门口,等候出发。原来他们要去朋兴中学参加中考的模拟考试。
但为什么要我来?谁叫我来的?我问立俊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我远远地看到陈德华,还有物理老师袁德平、化学老师张仁斌、英语老师邓少华等等,还有校长周度清,但我却不敢过去打招呼。
上百人的老师和学生组成的自行车队一起出发了,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场面颇为壮观,我只好夹在车队中间跟他们一起走。
到了朋兴,同学们都有准考证和号码,我什么都没有,眼看他们一个个走进考场,我万分失望,只好悄悄地骑车回家了。
夏天到了,家里的农活多起来,按照农村的说法,就是“双抢季节”,抢着收割,抢着播种。
这是一年最苦最累的时候。割谷,挑担,打谷,耕田,车水,插秧,我以前很怕干这些,现在怕也没用了。
大堤院有一块最大的稻谷田,但还没来得及收割就发大水了,快成熟的谷穗被水淹没,我跟父亲只能淌水割谷,把镰刀伸到水底,把谷穗的杪子割下来,一点一点抱到河堤上去。浸水的谷穗很容易发霉,要尽快脱粒。反天气又老是下雨,结果回的谷子最后都发霉,打出来的是有毒的红米。
但即使知道这样的谷子会发霉,也只能一点一点收割回来啊。
全部谷子收割回家,要赶紧脱离。
天气一直不好,只能把家里的堂屋变成打谷场,铺一层,再用棒子硬捶。谷穗都是湿的,谷粒很难脱下来,每人次只能收获一点点。只能没日没夜地干,纯粹是最原始的办法,没有任何机械协助。家里就父母和我三人,半夜里都点着煤油灯在堂屋打谷, 不知道干了多少天。终于出了一点太阳,赶紧被剩下的谷子铺到门口,晒一下,再赶着牛用石磙碾压。
有一天,表弟向京过来送货,看到我们干得很慢,就留下来帮忙干了一天。他已经成了庄稼能手,干什么都乐呵呵的,就好像自己是主人一样。
拉石磙的老黄牛有时偷懒,一边走一边拉屎,向京怕把谷子弄脏,看到牛一翘尾巴,就赶紧抱起一把稻草跑去屁股后面接住牛粪!看得我惊心肉跳,也自惭形秽!
他这么能干,为什么我这么笨又这么懒?
显然,在一边的父母也是这么想的,每天都拉出脸,似乎也在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有出息!”
干这些活,太累了,几天下来,全身瘫软,手还总是气泡!我想想也只能自悲自叹,有时想想自己受到的委屈,竟然一边干活一边流泪。我怕被人看到,只能把头压得低低的。
老三有几天回家帮忙,发现我一边打谷一边掉眼泪,一开始还感到奇怪。
后来也就习惯了。
有一次,母亲埋怨我动作太慢,站在一边发呆,就质问:“怎么回事啊?”
老三朝我一翻白眼,说:“谁晓得,他老是这个怪样子!”
那一瞬间,我的心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家里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老三,结果老三也这样对我!
不管日子多难熬,每天的太阳照样落山。
早稻收完了,秋季的秧田插完了,稻子也入仓。
双抢季节终于熬过去了,眼看快到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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