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南极行引发的管理思辨:当“诗意远方”遭遇“现实泥潭”
组织在承压时期,如同航行于惊涛骇浪中的船只,船员的目光紧盯着风浪与甲板,而船长望向远方的地平线,两者视角天然不同。如何让船长的远见不仅指引方向,更能化为船员手中切实的桨与帆,赋予他们劈波斩浪的信心与力量?这其中的平衡艺术,远非一句“都是为了工作”所能概括,它触及领导力的本质、沟通的深度与组织共同体的构建。
文:中外管理传媒 庄文静
责任编辑:胸怀天下
管理解读:曹寓刚(上海稻盛利他阿米巴策划咨询有限公司创始人、实效阿米巴开创者、原稻盛和夫同声翻译)
前不久,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在南极发布公司内部信,意外引发内部员工热议,再次成为舆论焦点——11月16日,正值新东方成立32周年,身处南极的俞敏洪发出题为《冰雪中的坚守》的内部信,信中系统阐述了新东方、东方甄选以及新东方文旅三大板块的发展定位与未来愿景;紧接着在11月18日,他的个人社交账号一连发布十条南极旅行纪实视频。对此他解释道,由于当地网络信号不稳定,这些视频实际上是4天前录制后才得以上传的。

然而,这一系列举动并未如预期般唤起员工的共鸣,反而在内部激起层层涟漪。部分员工在社交平台上调侃,老板的“诗意远方”与自己日复一日的“日常工作现场”形成了鲜明对比。有帖子直言:“您在南极看冰山,我在出租屋看数字”,言语间透露出某种疏离感。还有细心网友统计发现,在这封内部信中,“我”字出现了17次,“南极”被提及5次,却未直接回应员工当前普遍面临的工作压力与现实挑战。
值得关注的是,新东方目前正处于战略转型的关键阶段,整体经营面临显著压力。近期财报数据显示,公司净利润出现大幅下滑,传统核心教育业务增长明显放缓。尽管直播电商等新业务带来了一定增长动力,但整体业绩仍承受巨大考验。
围绕这一事件,经济学家张维迎撰文为俞敏洪辩护。他指出,真正的企业家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假期”,旅行往往是企业家寻找灵感和机遇的重要工作方式,不能简单地用普通员工的视角去评判企业家的行为。在他看来,俞敏洪的南极之行本质上仍属于“工作”范畴。同时,张维迎也提醒道,凡事过犹不及,企业家需注意把握平衡,避免因过于置身外部而忽略了内部团队的经营与管理。
俞敏洪南极之旅所引发的这场员工共情危机,究竟折射出哪些深层管理问题?在企业家个人行为、组织文化塑造与员工凝聚力维系之间,又应当如何寻求平衡?
企业家个人表达与组织情绪的断层
中外管理传媒:俞敏洪在南极发布内部信和旅行视频,本意或许是传递企业愿景与坚定信念,却意外引发部分员工“难以共情”的反馈。从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视角出发,您认为这一现象反映了当前企业家中普遍存在的哪些认知盲区?
曹寓刚:从稻盛哲学来看,这种现象暴露出的深层问题,在于“经营者角色认知”与“组织现实体感”之间出现了断裂。
稻盛和夫常言:“企业是经营者心性的投影。”当企业家沉浸于“南极”这类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中时,其心性很容易不自觉地偏向“个人理想叙事”,而忽略了组织当下最需要的是“共同面对现实”的力量。此时此刻,团队最需要的或许不是遥不可及的远大理想,而是一种能够让大家稳住阵脚、携手共渡难关的“定海神针”般的支撑。
俞敏洪的视频和信件本身并无过错,但在组织承压时期,员工潜意识里期待的是能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而非描绘远方的“诗人”。这并非对错之分,而是“时机”与“角色匹配度”的问题。真正的稻盛哲学在此处的体现应当是:在逆境中,领导者首先选择与员工共同直面现实,而非单纯共享远方。
俞敏洪的沟通,因其场景和内容带有一定的“抽离感”,未能提供团队此刻最急需的那种“稳住现实的力量”,反而在无形中加剧了“老板在云端,员工在泥潭”的感知错位。
“率先垂范”在逆境中必须被重新定义
中外管理传媒:稻盛哲学极力强调“领导者须率先垂范”。俞敏洪在南极发布的内部信中多次提及“我”和“南极”,却未直接回应员工当前的压力。这是否可被视为一种“示范偏差”?在转型攻坚期,真正的“率先垂范”应当体现在哪些具体方面?
曹寓刚:稻盛和夫所强调的“率先垂范”,在转型期尤其应当体现为“敢拍板、愿担责”以及“沉一线、破壁垒”……
在战略层面,转型往往伴随着方向模糊、路径未知的风险,真正率先垂范的领导者不会将决策压力推给下属,而是主动扛起战略抉择的责任。
在行动层面,转型的核心阻力常常存在于执行层(如流程僵化、部门墙、员工抵触等),率先垂范的领导者应当走进业务现场,而非仅仅坐在办公室中发号施令。例如,亲自深入一线解决关键卡点中的瓶颈问题,牵头成立跨部门攻坚小组……
真正的示范应当体现在:向员工适度呈现企业真实的财务数据与经营压力(注:稻盛和夫推行的阿米巴经营并非向所有员工完全公开所有数据,而是分层级、有引导的“玻璃般透明”),分享自己作为创始人正在面对的具体挑战与挣扎。“让员工看见真相”往往比“展示远见”更能凝聚人心。

从“个人愿景”到“共同使命”的转化
中外管理传媒:新东方正从教育巨头转向文旅、直播等新业务赛道,内部文化面临重构。稻盛和夫的“利他经营”哲学,如何帮助企业在此类转型中,将企业家的个人理想(例如“让世界装在心里”)转化为员工可感知、愿参与的共同使命?
曹寓刚:稻盛和夫在《经营十二条》中的第一条便是:明确事业的目的与意义。
经营者拥有清晰的“个人愿景”固然重要,但若想获得全体员工发自内心的支持,使之真正转化为全员“共同的使命”,经营者必须深入阐明以下几个根本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从事这项事业?这个企业存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答案可能多种多样,但经营者必须将自己创办事业的初衷与意义,明确而坚定地表达出来。如果这个目的仅仅是偏向利己的,那么要想凝聚广大员工、齐心协力开创事业,是远远不够的。
为何稻盛先生创办的企业,员工的工作热情与创造性远超其他公司?其中一个关键就在于,他将企业的使命确立为:“在追求全体员工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幸福的同时,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做出贡献。”
不是将股东利益置于首位,也不是将经营者个人置于首位,而是将全体员工放在首位!
稻盛先生强调,经营者必须为员工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幸福殚精竭虑、倾尽全力,必须超脱一己私心,让企业拥有大义名分。这种光明正大的事业目的,最能激发员工内心的共鸣,从而赢得员工对企业长期、全方位的支持与协助。
将情绪信号转化为组织进化契机
中外管理传媒:员工在社交平台公开表达“难以共情”,某种程度上暴露了组织内部信任的裂痕。您认为,企业家应如何将此类舆情转化为组织反思与成长的契机?
曹寓刚:员工在公开平台表达“难以共情”,这本身是一个值得高度重视的“组织情绪信号”。它未必代表全面的信任崩塌,但确实指示出某些沟通频道存在杂音或阻塞。高明的领导者,会将这些信号视为组织反思与进化宝贵的触点。
企业可借此契机升级“组织感知系统”。例如,建立更敏捷、更直接的“情绪脉搏”反馈机制,设立跨层级、保密的短期意见收集通道,或由CEO办公室直接定向邀请不同层面的员工进行小范围坦诚对话。关键在于,不仅“收集信息”,更要形成“闭环反馈”:对其中反映的情感需求,领导者可以亲自通过视频、内部信等更富人情味的方式予以回应;对提出的实质性建议或问题,则应公开透明地跟踪并公布改进进展。如此,一次舆情波动便能转化为一次“组织神经末梢灵敏度”的提升实践。
当下,新东方业绩承压,正是最需要凝聚内部共识与合力之时。基于稻盛和夫“在萧条中实现飞跃”的经营思想,领导者此时最有力的宣言可能并非言语,而是高度可见、诚意十足的行动。例如,将此次南极之行明确定位为“新东方文旅产品深度研策之旅”,并设立清晰的成果转化目标与承诺;又或者定期举行“CEO直面会”,随机邀请一线员工,进行不限议题的开放交流。“用可见的共担,建立可信的承诺”,其说服力远胜于任何华丽的辞藻。
从“雇佣关系”到“血肉共同体”的架构重塑
中外管理传媒:稻盛和夫倡导企业与员工结成“命运共同体”。对于新东方这类处于转型期的企业,如何通过制度与文化设计,让员工真切感受到“共同承担挑战、共同分享成果”的实质性联结?
曹寓刚:这需要在多个层面协同推进:在意义与价值层面,建立并公示融合了“员工幸福、客户价值实现、社会贡献”等维度的复合型评价指标(类似于稻盛和夫采用的“附加价值”概念)。
什么是附加价值?即企业的总收入减去外部采购费用等,其特殊之处在于,计算时不扣除支付给员工的劳务费。也就是说,员工的收入也包含在附加价值之中。企业要提升附加价值,意味着员工的收入也有可能随之共同提升。因此,附加价值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劳务费(员工收入)、税费和企业利润。

那么,一个企业的劳务费,究竟是越高越好还是越低越好?
事实上,劳务费不应简单视为成本,而应被看作是创造附加价值的源泉。
许多人惯性认为劳务费越低越好。但在一定条件下,稻盛先生告诉我们:劳务费可以越高越好。假设一家企业原有的附加价值是1000万,其中劳务费占30%,税收占30%,企业利润占40%。如果经营者决定为员工增加收入,设定目标明年将劳务费提升50%。在西方管理学的常见思路下,这往往意味着要挤压利润空间。然而,在稻盛先生构建的体系中,并非简单地将利润让渡给员工,而是通过激发全体员工共同提升创造附加价值的能力来实现。
此时,逻辑发生了根本转变:焦点从内部分配转移到了外部价值创造——即提升收入、缩短时间、提高效率。假设通过一年的共同努力,劳务费如愿提升了50%,在正确的经营模型下,附加价值也随之提升50%,这意味着利润同样能提升50%。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联动效应,甚至连纳税额也会同比提升50%。
稻盛先生历来追求“大家族主义”的经营理念,视员工如家人。因此,他的思路不是压制劳务费,而是通过合理、正确的方式提升劳务费,从而实现全体员工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幸福。这是京瓷的理念基石,也是稻盛先生的终身信念。将这一理念落实到具体的工具和指标上,理念便真正落地了。
当我们用正确的方法提升员工劳务费时,企业利润同样会增长,甚至增速更快。而且你会发现,即便劳务费总额提升了,其在附加价值中的占比却可能下降。这是因为整体效率提升了,员工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员工的潜力是巨大的。稻盛先生的思想核心在于深入调动人的积极性,如此一来,企业利润便拥有了巨大的增长空间。
关键是要让员工看到,个人的努力如何融入到企业整体价值的创造循环中。共同历经风雨,共同梳理得失,共同收获成长,这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方能帮助企业抵御周期的波动。在心理与信任层面,可定期举行“经营透明会”,不避讳谈论最艰难的抉择与最大的不确定性,让信息对称成为团队信任的基石。
老板和员工,应该是“我们”而非“我”和“你”
中外管理传媒:张维迎教授的观点,揭示了企业家职能中超越日常运营的、属于想象与探索的层面。从稻盛哲学的角度看,企业家如何让这种必要的“超越性探索”,不仅对个人是“工作”,对组织而言也成为无可置疑的、有价值的“工作”?
曹寓刚:第一,平衡“探索”与“共担”的关键,在于“动机透明”与“过程可见”的双重构建。
当组织承受压力时,员工对领导者行为的判断,首先基于“感受”而非“道理”。稻盛哲学强调“心性的映照”,此时员工的心敏感如镜,映照出的不仅是老板在“做什么”,更是其“为何而做”的发心。单纯的“寻找灵感”这一理由,在团队普遍焦虑的语境下,显得苍白且易被曲解。
因此,平衡的支点在于,企业家必须将探索的“个人动机”彻底转化为“组织动机”,并使这一转化过程高度可见、可感。这远不止于行前宣告“这是为了工作”,而是需要精心设计一套能让员工在心理上“参与”甚至“拥有”这次探索的机制。
例如,在行程中,可以定期发布以“我们的业务”、“我们的挑战”为主语的短思考,并直接点名相关业务负责人,提示其可结合远行见闻进行前期研究。同时,主动设置“问题回收站”,鼓励员工提出希望领导者在考察中代为观察或思考的具体议题。这样,探索就从一个单向的、老板个人的“输入”过程,转变为一个双向的、有呼有应的“组织对话”过程。

第二,转化“个人想象”为“共同战略”的精髓,在于“降维”与“下沉”。
在现代组织中,尤其在规模庞大、处于转型期的企业里,任何伟大的个人想象,若不能迅速“降维”为组织毛细血管能够理解、吸收和执行的养分,就注定悬浮而危险。稻盛哲学倡导的“全员经营”,其对抗的正是这种“想象力的垄断”与“执行的断层”。
企业家在此刻的核心角色,不应仅是“震撼人心的布道者”,更应是“意义网络的编织者”。他需要主动将宏大的体验与见闻,拆解、降解为各个业务单元、各个岗位角色能够直接对接的“要素”、“启发”或“挑战”。这个过程不是自上而下下达指令,而是发起一场“意义的共创”。
更有效的做法或许是:在分享南极见闻与思考后,立即邀请或要求各团队基于自身职能与业务实际,提交关于“我们部门/岗位如何响应或衔接公司新愿景”的初步“试验计划”或“行动思考”。如此一来,企业家的个人灵感,便不再是需要被被动执行的“标准答案”,而是激活组织内部多样性思考与创造力的“启动命题”。
第三,统一“离开现场”与“深入现场”,其本质是领导者心性在“破执”与“执心”之间的循环修炼。
“在现场”是“执心”——将心深深扎进现实的泥土,感受最真实的温度、阻力与创痛,这是获得“地头力”、做出正确判断的根基。“离开现场”是“破执”——主动打破日常经验与思维的边界,挣脱固有路径的依赖,这是获得“洞察力”、发现全新可能的前提。
二者统一的深层逻辑在于:“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一个只“执”不“破”的领导者,容易陷入日常的忙碌与思维惯性,企业将因此失去未来;一个只“破”不“执”的领导者,其想象容易脱离地心引力,企业将因此失去当下。卓越的领导者,需要有意识地在两种状态之间建立节奏清晰的循环。
最终,领导者的远见与探索,其价值不在于证明自己拥有多么非凡的想象力,而在于能否以此为契机,锻造出组织整体的“集体想象力”与“战略共情力”。
当员工真切地感到,老板的“远方”与自己正在攻克的“难关”息息相关,甚至能为自己提供新的视角、工具或信心时,“共情”的危机才会真正转化为“共进”的契机。这,才是“利他经营”哲学在领导力实践中最深刻、最高级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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